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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刊登於:「新世代青年團」(http://youth.ngo.org.tw/)的「理論與運動」專欄 2002.02.21
 

論佩羅曼的「原始積累」
新世代青年團 鹿呦

編按:本文章原張貼在新世代青年團討論區,經作者同意,刊載於首頁。

※該書見Michael Perelman,《資本主義的誕生》,裴達鷹譯,桂林: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,2001

 坊間常常出現許多看似捍衛馬克思的著作,本書即是其一。然而若是深究其中,將會發現大謬不然。

 本書的作者佩羅曼(Michael Perelman)認為,資本的「原始積累」(primitive accumulation)是資本主義發展的歷史起點,作者並且從這一點出發,對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學者們進行考察,發現這些學者在原始積累問題上,大多傾向贊成國家介入,因而與這些學者的傳統形象大為不同。由於本書的支節甚多,故本文擬就本書的主要部分進行評析,即「原始積累」。

●佩羅曼的問題設定

 首先,作者整理了馬克思關於原始積累的相關論述後指出,馬克思先是強調原始積在資本主義發展中的重要性,其後又把原始積累置於「遙遠的過去」而顯得無足輕重。這樣的處理方式,一方面突顯了市場的供求規律對資本積累的重要性,遠比原始積累來得更有效,一方面卻也使得原始積累這個主題,被排除在政治經濟學的討論之外,因為馬克思為了把注意力集中到市場的運作上,而模糊了原始積累的現象。因此,作者試圖把原始積累重新置於政治經濟學的脈絡之下進行討論。

 在本書出版之前,最廣為人們所知的「原始積累」的歷史事件,非「圈地法案」(The Enclosure Acts)莫屬,英國學者巴靈頓.摩爾(Barrington Moore)在其《民主與獨裁的社會起源》(Social Origins of Dictatorship and Democracy)一書中,曾經提過此一歷史事件。作者另闢蹊徑,透過《狩獵法》的研究,不但指出原始積累的全面性,更提供了一個角度,重新看待古典政經濟學的學者及其主張。但是,作者企圖以馬克思對「原始積累」的看法來批評亞當斯密的同時,卻對馬克思的原始積累問題產生了誤解。

●「原始積累」與「預先積累」

 原始積累一詞,語出自馬克思。在亞當斯密的說法中,倒有一個極為相似的名詞,即預先(previous)積累。但是這兩者之間所指,卻不相同。在《國富論》(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)一書中,亞當斯密談到了關於積累的問題:
   
……例如一位織工,他要能夠完全從事其特殊的業務,則不但在完成其織物、且在出賣其織物以前,事先必需在某一處所貯積資財,使足維持生活,並供給其工作的原料與工具;這種資財,或是自己所有的,或是別人所有的。這種積蓄(accumilation),一定在他長期以其勤勉從事上述特殊業務之前,即已存在;那是顯然的。

 在斯密的看法中,這樣的預先積累,必須滿足二個部分的需要,一是滿足其自身的溫飽,二是供給生產工作中之工具與原材料的花費。請注意,此時的織工是直接生產者,還是個資本主義的老板或工人?斯密顯然沒有明顯區分開其間的差別,換句話說,在本文所引的陳述中,大多數讀者們會傾向把這位織工看成是手工業的高級技工──自己掌握著生產工具(所以要有一部分作為工具花費,不論是購置或是維修),並且購買生產所需的原材料。至於他如何過活,用多少錢維持溫飽,不在生產領域的考量之內,但是亞當斯密卻把它們當作是同一筆錢或收入看待,當作是要預先作準備的積蓄。如果我們從其用途和性質來看,同樣的一筆錢,或者說是一筆「收入」,用途和性質完全不同:一部分作為其維持生命的消費,購買生活所需之商品(不論是要滿足他的肚子或腦袋),成為終極的消費;一部分進行下一步生產的花費,即購買生產資料和勞動力,進入生產領域,與工人的勞動力結合,從事創造價值的生產,即商品生產,這是生產性消費,會再創造新的商品,同時也產生新的價值。不但起點不同,結果也不同。不能只是因為他們都是資本家的「收入」而混為一談。

 作者自始至終並不理解馬克思所指的「原始積累」為何,雖然他透過自己的理解,對原始積累下了定義(大量的農業勞動者離開土地,進入工廠當工人),但是在作者前後文脈絡對照之下,明白顯示作者對此一問題的理,無異是亞當斯密「預先積累」的翻版:「……事先必需在某一處所貯積資財,使足維持生活,並供給其工作的原料與工具」,亦即把資本所有者的生活所需(未投入生產過程),跟生產資料(而沒有勞動力,勞動力是後來才以工資的形式下投入的)都作為「預先積累」而概括進來。關於這一點,我們可以從作者分析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的說明中(尤其是第五章「論家庭經濟」),發現作者也沒有把維持資本家生活的花費,和作為「真正的」、生產過程的「預先積累」分開。

●直接生產者同生產資料分離的過程

 那麼,馬克思的「原始積累」又是怎麼一回事呢?我們可以先回到筆者從《資本論》中摘取的圖示出發:G-W…P…W'-G'。資本在處於貨幣型態時,必需購買生產資料和勞動力,以進行下一步的生產。但是這一過程如何可能?下面筆者將引一段馬克思在資本論中的原文,來說明「原始積累」的問題:

……創造資本關係的過程,只能是勞動者和他的勞動條件的所有權分離的過程,這個過程一方面使社會的生活資料和生產資料轉化為資本,另一方面使直接生產者轉化為僱佣工人。因此,所謂原始積累只不過是生產者和生產資料分離的歷史過程。這個過程所以表現為原始的,因為它形成資本及與之相適應的生產方式的前史。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結構是從封建社會的經濟結構中產生的,後者的解體使前者的要素得到解放。

 就歷史的條件而言,如何能把之前的社會身份的人(不論是農奴、自由農、手工業者等等)轉變成現代意義下的僱佣工人,讓原本就有營生方式的人們走進工廠,以領取工資維生?這需要一個歷史過程,讓原本的這些人群,其賴以維生的工具、材料(總稱為生產資料)不再屬於他們,或者是他們被迫脫離這些生產資料,不論是被無償佔有或是被迫出賣,以致他們必需進入資本主義的生產關係之中,成為僱佣工人。這一歷史過程,並非侷限在某一個特定時空或特定產業部門,只要某一個社會要從前資本主義社會走向資本主義社會,只要某一個資本主義社會的規模想要擴大,就得進行這一歷史過程。而且這一過程,「暴力起著巨大的作用」(馬克思語)。本書所涉及的時代(十七世紀到十九世紀),正是英國奠立資本主義、並不斷擴張其深度和廣度的時代,歷史現象則集中在十七、十八世紀前後,《狩獵法》也好,《圈地法》也好,甚至於各國在當時所發行的國債,都可以看出這樣一個歷史的軌跡──政策法令,不過是經濟現實變化的追認罷了。「只要這是為建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所需要的,政治經濟學家就會以斯多噶派(Stoicism)的平靜心情來加以觀察」(馬克思語)。此外,就所有制的角度來看,資本的原始積累破壞了各個別的、獨立的直接生產者對其工具的掌握,從小生產者(直接生產)的私有制,轉化到以剝削他人的、直接生產者和生產資料分離的私有制,以及小資本被大資本所吞併,將隨資本的集中(centralization)和聚積(concentration)趨勢而更深、更廣。

●經驗主義的謬誤

 另外,佩羅曼在書中,也分不清楚「資本積累」和「原始積累」的差別。在他看來,資本積累比原始積累的效果還要大(以利潤所得的量而言),以致於馬克思在說明了原始積累之後,把這個問題如同斯密一般,置於「遙遠的過去」,而要求人們重視市場的力量所造成的資本積累。然而原始積累的重點,不在於利潤取得多少或剝削多少工人的勞動力,而在於創造出資本主義的社會條件──失去生產資料的人群為了生存,進入工廠當工人。以馬克思的說法,就是「生產者和生產資料分離」,並在同一個資本的指揮之下,重新結合進行生產。而資本積累,在於生產出商品,賣出去之後(即W'──G'),要有一部分不能作為資本家的生活消費基金及其他扣除,而必須投入下一次的生產。這一部分的資本,不論是以什麼形式儲備起來(原、材料或是貨幣),即所謂的資本積累。市場作為資本形式變換的場域,並不產生任何主動的力量,促成資本積累。由此可知,資本積累和原始積累,完全是兩回事。不同層次的事情,不能只因為兩者都造成積累的現象而當成一回事。

 雖然作者自始至終,極力以馬克思的理論強化自身的論據,以論証亞當斯密對原始積累的看法有誤,但是由於其本身經驗主義的侷限,致始他無形中犯了跟亞當斯密一致的謬誤。這樣的觀點,不論是有心還是無意,都會使真正的問題變得更混亂,「一步出錯,滿盤皆輸」。